2013年12月31日星期二

《2012——中国行为艺术的灾难年》


                   2012——中国行为艺术的灾难年》


                                        邝老五 (文)



2012年,玛雅人的末日预言未成为现实,预想中的地球灾难亦未成真,但对于2012年的中国行为艺术来说,2012年的遭际无疑是一场灾难。同时,2012年也是中国行为艺术在荒谬黑暗魔幻的当下充满抗争意义的一年。


众所周知的是中国行为艺术创作自诞生以来,一直遭受体制的压制和社会的贬斥,这门充满自由张力和生命精神的艺术始终在曲折的道路上踽踽独行,一路伴随着坎坷和冲撞,弥漫着狂喜与悲愤、压抑与惊险,被冷落为边缘,被划归为另类与异端。正因为如此,在这条道路上坚持前行的行为艺术家少之又少,他们的坚持尤其显得弥足珍贵。特别是近几年来,在当局的强力打压下,只有极少部分的行为艺术家敢于单刀直入去挑战极权体制下的政治意识形态和专制话语禁区,他们是一小撮在刀锋上跳舞的人,是对一切习以为常的思维认知发出挑战的人,是在沉闷封闭的幕墙里撕开一道口子的血性者。

2012年的中国行为艺术注定不平凡,总有些“盗火者”以勇气和良知努力践行着生命自由的表达,尽管他们因此换来的是镣铐、牢狱、看管、劳教、取保候审……这一切,与其说是中国行为艺术的灾难,不如说是行为艺术家作为公民对铁幕统治的抗争和对常识的捍卫!



华涌——监狱里的战士

      201264日,北京宋庄行为艺术家华涌在天安门广场金水河游人拍照留念处,割破中指,用血在自己脑门上书写64两个数字,以此为纪念“六·四”进行行为艺术创作。创作活动开始不久,华涌就被警察抓走,同时被抓的还有摄影师郭珍明,二人随后被关押在北京通州区宋庄派出所并以寻衅滋事罪为由,被通州看守所羁押。37天后,郭珍明被释放并被判处取保候审一年,华涌却被判处劳教一年零三个月,被送往北京大兴区新安劳教所执行。

华涌在宋庄有自己的工作室,这几年对行为艺术有着狂热喜好并身体力行地去实施,笔者至今仍记得在2012年五月末的一个饭局上,这位高个儿行为艺术家叼着香烟,露出一排黄牙掷地有声地冒出这么一句话:“一个人的恐惧是怯懦,一个民族的恐惧叫悲哀!”彼时,笔者认为这不过是华涌的一句狂狷之语,虽然笔者知道,他201164这一天也去了天安门广场做行为艺术并且被派出所询问了24小时,同年七月,他计划在浙江嘉兴南湖上实施的“沉船计划”夭折并被拘留15天。没想到的是,他不改初衷,毅然决然地又在2012年6月4日到天安门广场实施了他名为《六四记忆周期》的行为艺术作品。


                      华涌  《六四记忆周期》  行为现场 
         
又一个行为艺术家就这样被劳教了,而他的所谓罪行不过是在特殊的日子在特别的地点实施了一个行为艺术作品。继2011年一些行为艺术家被劳教、被羁押后,又一波对行为艺术家的更严重打压再度汹涌袭来,灾难不经意间就降临在行为艺术家头上,国家暴力机关无所顾忌的把他们认为的不安定分子随意地投入监牢。

华涌在2011年“六·四”做的作品采取了自己打破鼻子,用鼻血在额头上书写64这两个阿拉伯数字的方式,与之相比,华涌在2012年“六·四”的作品也只是作了稍许改变,就是用刀片割破手指,用手指流出的血在额头上书写的阿拉伯数字依然是64(两字)。毋庸讳言,198964发生的事至今都是中国官方和民间的禁忌,而华涌想通过行为艺术的表达去突破这个禁忌,这个23年来一直被尘封的的沉重话题需要被激活,不能被遗忘。他这样去做了,用自己滚烫的鲜血在额头写上64两字,就是要在无数人的头脑里植入这两字,就是要给自己以及整个族群以警醒!一个民族没有人站出来是不对的,而他,愿意做一根奔向骆驼的稻草。

他就是一个战士——这是笔者对华涌由衷的称赞!正如他自己所称的那样:“想起一个朋友问过我给自己的定位是什么?我不加思索地答:‘战士’。战斗在自我恐惧中,战斗在他者压制下,战斗在女人胸脯上!——永远!”现如今,这位有着战士的终极光荣——马革裹尸情怀的艺术家将在阴暗的监牢里度过他一年零三个月的劳教生涯。想到这里,笔者心中不胜悲凉!



西安纺织城艺术区——铺满图钉的维权路

 古城西安,一块当代艺术家苦心打造的纺织城艺术区在经历了五个春秋后开始遭遇阴霾的笼罩,原因是伴随着20125月租赁合同到期,艺术家如果再想入驻纺织城艺术区,只有到陕西省美协申请入住资格,一旦入住资格没有批准,原先的艺术家们就不得不永远的离开纺织城艺术区。不难发现,只要当代艺术家呕心沥血打造出了一个稍具规模稍有影响的艺术区,无数双贪婪的眼睛就会瞄上这块肥肉,特别是那些体制内霸占文化资源的美协和画院的头头们,他们就会处心积虑变着花样动用一切行政力量驱赶在纺织城的当代艺术家们。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势必激化艺术家的反抗决心。一场悲壮的艺术维权运动就这样上演。

2012622开始的“纺织城艺术区偶发艺术节”上,西安纺织城艺术区的艺术家刘翔捷通过他的行为艺术《问题维权·纺织城艺术区的1800天》做出了反抗。图钉铺满在纺织城艺术区的一张海报上,刘翔捷赤裸着身体光脚踩在上面来回走动,尖利的图钉扎进他的脚掌,悲愤伤痛的气息弥漫开来。一种锥心的疼痛定格了刘翔捷对艺术区五年来的所有记忆。因脚伤被送往医院的途中,他仍在不停地高呼艺术维权口号:“艺术区只有一个,纺织城艺术区!”,然而,这一切只得到了路人漠然的回应和既得利益官员在背后的掩嘴一笑。



刘翔捷  《问题维权·纺织城艺术区的1800天》  行为现场


孤掌难鸣的现实境况折射出了纺织城艺术区艺术维权的艰难,在沉痛的现实面前,艺术家的呐喊显得如此柔弱无力。这种当代艺术家被迫迁离家园的灾难悲剧并非只在西安纺织城艺术区上演,仅在2012年,798、宋庄等艺术区就一再发生类似艺术家被驱逐的事件。凡此种种,从侧面验证了国家文化体制开始对在野的当代艺术家抡上大棒,加紧了他们所谓的整顿步伐,“国进民退”的现象已然在艺术界狂飙突进。



艾未未在2012——从巅峰向下的“滑行”


2011年艾未未个人历经磨难和充满荣耀的时光不同,2012年的艾未未遗憾地留下了一条从巅峰处向下滑行的轨迹,这和国家机器不断加大对文化界重点人物的绝对控制有关,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爱折腾的艾未未的社会活动空间被强力大加压缩,“虎落平阳被犬欺”的现实与“英雄无用武之地”无奈成为他在这一年挥之不去的阴影。

艾未未显然不想就此坐以待毙,虽然社会活动空间被限制,艾未未依然在他的草场地工作室这一亩三分地上进行着自己的表达与抗争。拜互联网所赐的便利条件,艾未未有效运用了全世界对他的“聚焦”效应,不断变换着花样针对现实世界的问题作出了批判、质疑与回答。虽然艾未未2012年的作品没有了前些年的直接与勇猛,但今年的艾未未依然在危险的环境中呈现出了那个我们所熟悉的离经叛道的艺术家的面貌。


艾未未   《草泥马风格》   行为现场

在《草泥马风格》这个四分钟的行为录像中,艾未未模仿韩国歌星朴载相(PSY)有代表性的骑马舞,用他粗狂沙哑的嗓音哼哼哈哈,用他臃肿的身体蹦蹦跳跳演绎了这首风靡世界的《江南style》的风采。这位有着花白胡子的半百老头使出浑身解数夸张地在镜头面前舞动,营造出了一幕幕略显滑稽与荒诞的景象,特别是在表演当中,艾未未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手铐挥舞,这具有强烈象征性的表达和嘻哈欢乐的舞曲风格如此突兀地结合在一起,极尽讽刺。我们反观中国社会的现实境况和艾未未在2011年的个人遭际,这副手铐的象征意义不言而喻,艾未未巧妙的嫁接植入手法非但不影响舞曲风格,反而珠联璧合地赋予了这首舞曲新的异样生命力,不但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艾未未的政治立场,还运用幽默元素控告了现实中国的荒诞性。

“带默克尔去吃饭”的创作背景是20127月中旬,德国总理默克尔受中国政府邀请访问,与中国政府签署了18项协议,其中包括一个出售50架价值35亿美元的空客飞机到中国的大单。艾未未听说默克尔女士要在德国大使馆主持晚宴但并未邀请他,“心有不甘”的他在他的“自媒体”上出人意外的发布了他和素有“欧洲铁娘子”之称的纸板默克尔夫人的合影行为照片。照片上的艾未未,要么“拦腰”抱住纸板默克尔夫人徒步行走,要么煞有介事地与纸板默克尔夫人比肩而立,虚拟了一幕默克尔夫人本人不在场而艾未未与之“侃侃而谈”的现场。很显然,艾未未捕捉到了中德政府间的暧昧关系,他通过行为艺术的方式让自己成为这条关系链中的“在场者”,以此讽喻各国在国际政治关系中金钱至上的虚伪与堕落。艾未未甚至揶揄道:“别忘了买飞机的钱里面还有我交的税。”



                       艾未未  《带默克尔去吃饭》  行为                  

艾未未通过行为艺术的方式形成的一套图片,戏拟真实,巧借图像的引申义,在现实与相关虚拟文本之间,构成了一种讽喻性的关系。不难看出,在这些图像的背后,折射出了中德政府之间35亿美元飞机订单下的真实交易以及中德政府针对艾未未个人的不同看法所造成的中德政府与艾未未这三方之间的某种尴尬。

当然,2012年的艾未未并非只有以上这些作品,艾未未是那种能敏锐捕捉社会各种敏感点的艺术家,他的艺术表达方式无定则,但无一例外都能够撕开我们对于现实的僵化感受,只要他愿意,就能给我们带来惊喜。只是,与过去几年左冲右突的闯劲相比,2012年的艾未未,无疑力道消减了许多,甚至略显单调和乏力,但艾未未在艺术界依然是不可或缺的人物,我们有理由相信,艾未未的“暂时消停”是为了将来的大施拳脚,俗话说得好“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就让我们以“老骥伏枥 志在千里”期许艾未未在未来更精彩的表现。



吴淦——屠夫转“行为”

屠夫吴淦,非行为艺术圈专业人士,但却是网上及线下的著名维权人物。这几年,吴淦奔走在中国各地参与一些社会敏感事件的调查和抗争,他像武林中拥有十八般武艺的侠义勇士,不停地为众多受到公权力打压和欺负的弱势维权群体鼓与呼。在盛行权力交易和深陷物质主义泥沼的当下中国,屠夫吴淦通过他特有的方式参与到中国公民社会的建设中,这种精神实属难能可贵。而笔者更感兴趣的是,在他参与的众多为他人维权的事件中,他自觉地运用了行为艺术这门语言,融合到他对维权事件的活动中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有力推动了事情朝着合理解决的方向运行。正因为他没有对所谓的行为艺术这门专业语言的了解,反而(促使他没有被一些条条框框的定式所限制,自由地创作了一批切合当下现实、富有表现力的行为艺术,他就是一个天然的行为艺术家,笔者将从他参与的诸多有着行为艺术特征的作品中抽取一些予以评述。

《翻墙事件》是屠夫吴淦在他家亲戚被拆迁的房屋废墟上实施的一件行为艺术作品。屠夫吴淦实施这件作品的时候,正值山东东师古陈光诚事件大发酵之时,发生了陈光诚的侄儿陈克贵在黑夜里被翻墙而入的土匪暴打继而拿刀抗暴的事。根据这一事件,加之亲戚家遭遇强拆,屠夫吴淦在拆迁现场废墟的围墙上演绎了这一幕:一位穿着黒裤黑衣黑帽的人贼头贼脑的站在墙上,想伺机入室抢劫,刚跳下围墙落地未稳之际,屠夫已一脚把黑衣人踩在脚下,手握斧头,砍向了黑衣人这个企图入室行窃的强盗。


    屠夫吴淦    《翻墙事件》    行为现场

我们知道,在中国各地,每天都在发生着公权力肆无忌惮侵害老百姓权益的事,而老百姓面对权力部门,只能悲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苦于没人为自己伸张正义,投诉无门。屠夫吴淦正是根据这些现象创作了这件作品予以揭露和抗争,显而易见,黑衣人象征着公权力这个符号,而手握斧头的屠夫吴淦则表达了对底层民众应该勇于抗争的期望。在这件作品中,屠夫吴淦已明确表达了自己的主张,那就是当公民遭遇公权力侵害的时候,公民有权利拿上武器奋起反抗,而不是选择逆来顺受、任人宰割。

G点》是屠夫吴淦和艺术家张桃合作创作的一件行为作品:一个男人穿着内裤坐在煤气罐上,裸露的身体上用墨汁写满英文字母“G”。在后现代主义艺术中,身体已经不只是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概念,而是一个政治、经济、文化的载体,正如克鲁格所主张的:“你的身体就是一个战场”。身体和我们的意识是共生一体的,在后极权国家中,身体同样是被“看管”的对象,逃离不了这一场域。与其说,写满G点的身体是一种调侃,不如说它象征着这个国家浑身上下都是敏感点,后极权国家的典型特征就是处处都是敏感区域,限制公民去了解和探究真相,诸如新闻不自由、媒体不开放、发表言论被关押、不能自由组党和公民社团组织等等。说白了,极权国家身上的G点不能碰,因此,这个国家的公民的身体时时刻刻充满着紧张与恐惧感。煤气罐是危险物品,一个裸露的人坐在上面让人更觉诡异,似乎即将会爆炸,其实它隐喻这个国家的每一个公民都处在权力的威吓之中。不言自明,这件行为艺术就是当下中国的现实写照,也是用身体进行的一种表达。

   张桃、屠夫吴淦   G点》  行为现场

屠夫吴淦这几年创作了不少和行为艺术使用的语言一致的作品为弱势群体维权,为此,他经常被跟踪、被喝茶、被传唤和拘留。我把艺术圈外通过行为艺术表达抗争的公民行动纳入到行为艺术这个版块当中,正是想与当下诸多艺术家的那些选择性失明、无病呻吟和隔靴搔痒的作品做个比较,这些所谓的艺术家对语言、观念的关心远胜于对活生生的生命个体的关心。如果一个艺术家不能勇于和当下中国黑暗衰败的现实进行抗争,不关心民众苦难,有意回避现实的本质状况,一味地圈在书斋里舒适地意淫不朽和巨人,那他即便进入了天堂,也只能是无法被降解的垃圾。


郭盖——“六十扑”之行为

郭盖于201211月份在自己的工作室实施了“六十扑”行为作品,他在三米见方的迷彩布上磕长头,毎磕一个头就将涂在双手上的红颜料印在迷彩布上,他一共磕了八十八个长头,用时近五十分钟。磕长头,是在藏传佛教盛行的地区,信徒与教徒们一种虔诚的拜佛仪式。“磕长头”为等身长头,磕头者五体投地匍匐,双手往前直伸,每伏身一次,以手划地为号,起身后前行到记号处再匍匐,如此周而复始。郭盖的行为正是模仿了藏人磕长头的肢体动作,以此来表达他对藏人自焚的关注。


郭盖  《六十扑》  行为现场

正如郭盖所说:“10天以前,我看到了那个令人悲痛不已的消息……已经有60个藏人在那片高原上以惨烈决绝的自焚方式结束了自己现世的生命,他们用这种肉身的火炬前赴后继地表达着他们的愤怒与绝望,这种惨烈一次又一次地让世界流泪。伤口——刀割的伤口在一天天扩大,那片苦寒的高原,那片被无数画家描画成人间仙境的苦寒的高原,寂静地一次又一次送葬了自己的儿女——这些没有姓氏的藏族儿女,他们的名字叫……”。是的,迄今为止,在藏区自焚信息被严密封锁的环境下,自焚藏人已达100多人,又有多少人知悉那片高原的悲苦与疼痛。郭盖通过“六十扑”的行为揭示了藏人正在遭受的惨绝人寰的残酷境遇,不言而喻,那红色的液体正是制造这悲惨世界的罪魁祸首,那迷彩布象征着被军队隔离统治的藏地。作品实施过程中,郭盖不停地匍匐在迷彩布上,红色颜料涂满他的双手,他的嘴里不断念诵自焚藏人的姓名。很快的,红色就落满了迷彩布,他的身上也被红色浸染。

藏区自焚事件无疑是敏感中的敏感,郭盖把这个在工作室做的行为发布到网上之后,遭到警方传唤询问达8小时之久,并没收了郭盖的电脑。一个艺术家在自己的工作室做个行为作品也被问话,可见官方对艺术家及文化的管控已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而与郭盖的经历类似的灾难迟早也会随时有可能降临到其他任何艺术家身上。试问艺术家失去了自由表达权后还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么?有无数的艺术家因画藏族题材而走红,他们的作品畅销一时,但当藏人遭受压迫和苦难的时候,这些人包括众多的知识分子却集体选择了噤若寒蝉,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所以,在如此万马齐喑的现实映衬下,郭盖通过他的行为作品尽个体的一己之力为藏人的人权和生存状况发出呐喊,无论他本人还是他的作品都是难能可贵的,充满了勇气和良知。



    邝老五——废除劳教的游行

这几年,当局对号称“天下第一”的宋庄艺术家群落文化活动的粗暴干涉和打压已达令人发指的地步,尤其对行为艺术家的提防更是当局“维稳”工作的重中之重。2012年,一潭死水、风声鹤唳的环境使得宋庄的行为艺术活动完全转入地下,宋庄行为艺术家离开的离开,沉默的沉默,入狱的入狱,取保候审的取保候审……。在这样一个死寂的氛围下,一些不妥协的行为艺术家挺身而出揭露真相,却因此付出了送进牢狱和被劳教的代价。在这样一种时空处境中,行为艺术家不想倒下,因为他们深知,艺术家对自由表达的渴望等同于生命活力本身,如果有强力想压制生命本身的活力,那么艺术家必须对此说——“不!”

2012926,首届中国艺术品产业博览会在宋庄粉墨登场,在宋庄的主要交通要道上车辆禁行,到处都密布着武警、民警及便衣暗探。宋庄入口的不锈钢大门也被猩红的海报包裹,道路两旁宣传博览会的标语口号铺天盖地,五星红旗插在画廊、艺术家工作室的屋顶。这一切,鲜明地体现了由党文化主导的,在所谓中国“文化强国”政策指导下操办的艺术产业博览会的特色,好一派喜气洋洋的滑稽艺术节,但这和宋庄的自由艺术家有什么关系呢?

在博览会举行的期间的某一天上午,艺术家邝老五和追魂在宋庄小堡村委会门前的人行道上打着“废除劳教,释放艺术家”的横幅进行游行。邝老五用文字描述了他们行动的过程和随后遭到的际遇:

因今年五月末我被北京市国家安全局一行五人送至通州一宾馆喝咖啡问话做笔录时。国安官员就警告我不能和敏感的社会学者接触以及不准做行为艺术作品。想不到之后没几天,华涌就因纪念六四的行为艺术表达被关押和劳教。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我准备通过行动向当局抗议,琢磨着通过何种方式表达对劳教制度的看法,最后决定还是用直接的抗议方式比较好,在我主创,追魂协助和背后支持我想法的朋友实施了这一次的行动。当天上午,我和穿着囚衣的追魂在小堡村委会门前人行道上展开“废除劳教,释放艺术家”横幅,举起开始游行,但游行不到两百米的时候,就看见从小堡村委会门口窜出几个着保安服装人员直奔我俩而来,和我俩争夺横幅旗杆,我俩和这帮人据理举争,这帮人动作粗暴,语言粗俗,不断谩骂威胁,不停地推搡我俩,一小会儿,他们的警察,便衣国保就围着我俩拉扯进小堡村委会的治安室。我俩在治安室的时候,不停地有警察国保来训话,讽刺,挖苦。随后,我,追魂,刘立娇(追魂媳妇)同时被警车拉到宋庄派出所做笔录,没收了我们的摄影器材和删除了这次行动的影像。这期间,有朋友王藏给我俩送水送饭时也被做笔录,继而警察还把那天去过追魂家串门的艺术家也抓了进来问话做笔录。直至晚上十一点左右,我和追魂被“涉嫌扰乱公共秩序罪”押送至通州看守所。当我俩在被押送至通州看守所的路上,我望着车窗外的霓虹灯反射在我俩的手铐上不停地闪烁跳跃,我知道,被监禁的日子开始了。


     邝老五  《废除劳教》   行为现场

在通州看守所,我和追魂被分开关押在不同的监号,我被关押在严管号,号子不到40平米,关押着20几号犯人,小偷,强奸犯,贩毒犯,杀人犯等等,社会各色人物共处一室。说实话,看守所的日子不好过,特别是像我们这样自由惯了的艺术家。每天吃馒头和白菜叶子汤,在里面也看到了各种管教手段,也对我提审了几次。一句话,在里面人是没有尊严的。不到三天,虽然我强烈抗议但仍被强制剪去了我的长发,加之不习惯里面的饭食肚子拉稀,被关了二十天左右的时候,又患上重感冒,过着非人的生活。一次在放风的时候,看见两只小鸟在空中嬉闹盘翔,羡慕至极它们无拘无束的自由,看着它们,灰黯阴冷的心情略微有了些许亮色。甚至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渴望,希望能在放风场的地上捡拾到它们的一片羽毛!当然,在外面的亲人朋友也给我送来了衣服和钱,还有律师也来看我并准备将为我做无罪辩护。这些,都感动着我,使我更坚信了警察机关对我的关押是非法的。一个月后,我和追魂被放了出来,被取保候审一年,终于重回到自由世界。



   邝老五   《废除劳教》   行为现场

我之所以用比较长的语言来客观描述一下这次行动的经过,是因为公权力机关随意的就能把我们因自由表达而投入监牢的荒谬。而在当下中国,还被关押着很多公民良心犯!他们只因发表一首诗,转发一条信息,撰写一篇文章,实施一个行为艺术……就被劳教,甚至被判刑。这样荒谬的事情层出不穷。我们要求废除劳教,实施这个行动其原因就是代表所有那些被遗忘或弃之不顾的人们和议题,佐证了在法律的边界和行为艺术的边界地带中因参与“政治游行”所遭受的严重后果和当下中国没有游行示威的根本事实。正因为如此,我们必须勇敢的指证,对抗公权力机关有意无意地压制公民基本人权的权势。


    “小清新”行为艺术


近几年,静悄悄地在行为艺术圈刮起了一阵“小清新”风潮。这类作品大同小异,主要以所谓清新唯美、随意创作的风格见长,往往借此表达自我的一些小哀伤。表演者或孤芳自赏地在身体上摆弄一些小物件,或一个人在安静的角落若有若无“闷骚”地完成行为艺术作品,有些小情节、小情绪和小花样。“小清新”行为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始终淡定地对社会问题漠不关心和对民众冷暖有意漠视,而无限陶醉在行为艺术书斋语言的意淫中不能自拔,有计划的发嗲无度。

“小清新”风格的行为艺术家有个共同特点:凭多年混迹于艺术圈江湖的经历,以友情为纽带结成了一个小圈子。他们一会儿在798的画廊小空间里表演小清新式的行为作品努力“open”,一会儿又汇聚在成都某个空间玩行为“happy”,再过一段时间又去西安沉湎在对行为艺术语言的庄重讨论中,大家一不留神,他们又跑到澳门迷醉在“以身观身”的虚妄观念里恨不得把身体拧成一朵麻花。更有信口开河者,说行为艺术可以疗伤,有治愈心理伤痛的能力。久而久之,连同他们对行为艺术的理解似乎也出尘脱俗了,他们希望行为艺术不愤世嫉俗、不沾染政治等等,这种讨巧卖乖式的策略使得他们谨小慎微地不会越雷池半步。

非常奇怪的是,这种“小清新”行为艺术群体一般都是由各地一两个老行为艺术家号召并带领一些小文艺青年在折腾他们的身体,他们沉醉在自我的狭小圈子里,表演时,他们努力要求现场观众从他们的身体上看出美丑来,同时禁行两条:行为艺术不准裸体和涉及政治。这股“小清新”风潮所到之处,有些行为艺术老手已流窜到美院开始一本正经地传授所谓的行为艺术课程,为人师表授业解惑去了,这热病可不轻!只是,这些所谓的行为老手一方面自我审查已登峰造极,一方面又对其他敢于抗争的行为艺术家不惜冷嘲热讽,似乎天下行为艺术合该只独此一家。这种对行为艺术的狭隘理解,冲击着人们的意识,已使小清新行为艺术泛滥开来,使许多不明真相的人以为这样就可得到权势和资本的青睐!


    艺术批评的失语


纵观当下,艺术批评家对行为艺术的批评呈现日渐式微之势,仅有屈指可数的一两个批评家勉强发出一些声音,更多的批评家早已争先恐后地去吹捧那些娱乐化的当代明星艺术家,不断地为明星艺术家依附于权贵资本周旋在收藏家之间,他们不断地与各路人士推杯换盏,成了商业艺术名副其实的勤勉推销员。一些所谓的批评大腕无力也无胆在现今勇猛精进的行为艺术作品面前作出评论,转而奔向陈腐教条的当代艺术传统化伪命题,甚至堕落到为腐朽落后复古的“中国气质”招魂的地步,完全和当下中国保守势力亦步亦趋,丧失了批评家该担当的起码的社会责任感。

    面对中国行为艺术家目前的艰难处境和悲惨遭际,绝大部分艺术批评家没有表现出一丝关注和重视,更谈不上付诸笔端,行为艺术家遭受的磨难成了人们眼中的闹剧,甚至沦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些艺术批评家动辄以动机论去判断行为艺术家的创作,他们的囫囵吞枣式草率结论总是认定这些行为艺术家不过是想借作品炒作而已。他们故意抹杀行为艺术家反抗挑战体制核心的意义,无视权势明目张胆的对文化知识界的强力打压和收编。舌头一寸寸被切割后,势必带来失声的严重后果,在此形势下,沉默成了他们维持表面正派行径的一块最好的遮羞布,恐惧填满了知识分子早已名存实亡的风骨,他们用以自我标榜的批判精神和立场显得暧昧而含混不清,其理性冷漠到了残酷的地步,遗失了人之为人的基本正义和良知,背叛了知识分子应有的节操。

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批评家的失语与缺乏勇气以及对政治的恐惧,造成了行为艺术的今日处境和了无生气。如果批评家不敢涉足政治斗争中关乎真理价值的讨论,不敢对权势说真话,那么他们就根本没有能力批判当下中国行为艺术家活生生的整体经验。这无疑是中国艺术批评家的悲哀!

归根结底,中国行为艺术呼唤单枪匹马的批评家勇士,呼唤那些断绝一切依附关系但守望正义良知的批评家的到来。有了这样一些直面现实的勇士,在中国行为艺术家遭遇灾难的时候,至少会有人从道义立场上为行为艺术家喊上两嗓子!

中国行为艺术已经将2012年的这一页历史翻过,这一年涌现出的人物和事件,当然不止以上笔者列举的这些案列,笔者列举的这些案列呈现了行为艺术在这个时代的典型遭遇,时至今日,当代艺术品已沦落至像小商品一样普遍泛滥,被四处贩卖,众多当代艺术家被集体收编,曾经以先锋姿态立足的当代艺术俨然已成为集保守、平庸、媚俗于一身的花架子。中国的行为艺术家承受着灾难,但他们并没退却,有很多行为艺术家依然在努力探索,他们勇敢地通过各种方式进行战斗,有效诠释了先锋艺术精神。他们积极地融入到推进公民社会建设和社会解放的进程中,以民众福祉为目标,成为一把刺向当今社会“病灶”的最锋利突兀的利刃。    


(注:此文收录于《2012中国当代艺术红皮书》已出版。已过去快一整年了,我把此文用来在网络上首发。也当是2013年度的最后一篇博文)
                                      2013.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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