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1日星期三

《勒梦岭——邝老五个展》


展 览 前 言

2000年之后,经过多种风格的实验,邝老五明确了个人绘画语言,完成了从表现主义向抽象表现主义转变的形式探索。作为现代艺术的一种经典风格,抽象表现主义在画面上寻求色彩与形象的冲突、克制与平衡,另一方面在对叙事和象征的剥离中,导向对神秘与永恒的纯粹形而上追求。

藏人生活中往复持诵的六字真言,邝老五通过在画布上单一重复的书写,把这一日常仪式转化成纯粹的绘画修行和精神图像,这一过程伴随着历史情感和理性经验,包括民族史诗、洞窟记忆、神秘信仰,幻觉一样在画布上磨灭与隐现。在一个藏人艺术家的现代性经验中,个人历史感的消失、碎片化存在,与藏人的文化身份和原始乡愁始终构成一种矛盾和共生关系。这种支离破碎的隐喻,是一条通往他作品世界的秘密线索。
/郭珍明
自 序

我想走出绘画,我要走入荒野之中,赤身裸体,牵着一匹白马过山岗,我唯一要记住的是狂风吹过留在树上的印迹。黑夜,两道划过天际的白色光柱刹那的奇妙隐弭,潜藏着萤火的低语。蜇伏的精神在一次哈欠后复活,隐匿在深处的是画布下的悲喜。

漂浮,粘稠,肯定,断裂,流淌,模糊,微妙,幻觉,神秘与空灵等相互晕染和笼罩后显露外在形式的面貌成为了身心的注解。这是否象征了一切事物存在的状态?或是每个人承载意识的那个“行为文本”?事物的核心难道真是自我意淫或游戏他者中的活性状态?好画是纯粹的!直达内心的!这样的期许是我在画作中努力想要达到的。



我在乎画作中的形式之感 ,并通过画笔与颜料的亲密吻合后,在意念与潜意识的交互作用下,在画布上留下与心象通感的痕迹。虽不能全部直达,但总有灵光闪现的某一刻,那一刻的来临,神秘与启示共颤! 我力图每幅作品有不同的面貌,不去重复单一形成的套路,以求精进。这对我无疑是巨大的挑战,这也意味着不断否定那种得心应手的画法,在否定之中能有更出色的变化,在身心灵的实践下,在限制中以期开阔与无碍。 形式之诱人与其本身的通达有关,因为它是节制和力量的象征,是一个媒介,那些过于“随机”的表现手法我是要避免的。

宇宙的因陀罗之网,将我们每一个人牵系在一起, 当我的画作在时间长河中旅行时,我渴望有机缘的人在与作品的对视中能感觉到画中的冲突与调和,觉察与融解,这是一个索引, 从而唤醒体内某些沉睡着的细胞 ,激发意识到自身的内在潜能。尽管我离终极的神秘启示与事物的理解洞察和绘画之道还在跋涉探索中,但敲开那道门似乎也并非不可能。

我当然不能成为作品的主宰主体, 作品的好坏每个人有自己的体验与认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 符号也罢,精神修行也罢,好在我每一次满怀感恩和敬畏的通过画笔和颜料的交互作用呤诵“六字真言”,若可能,打动你的不过是我每一次诚恳的努力,以及对这个世界的真诚祈愿。

——邝老五

勒梦岭:关于个人创作的一次对话
郭珍明:你的生长环境和文化背景,跟你的绘画有天然的联系,它潜意识地影响你。
邝老五:我出生在四川的阿坝高原,一个嘉绒藏族家庭。邻居有一个老人,他是个仁波切,经常听到他在经堂里念诵经文。我家周边有很多佛塔,石头上雕刻着藏经和六字真言。童年时期,大石头上这些藏经和六字真言令我印象深刻。但我不认识这些藏文,因为我们这一代没有接受过藏文教育。这是一种很尴尬的成长背景,它构成了我在画布上,最终要面对的——文化的冲突、挣扎和支离破碎。

郭珍明:佛教传统艺术,特别是藏传佛教艺术,它构成了你作品一种隐性的式样,这种源头是怎样形成的?
邝老五:现代艺术并不排斥从传统艺术或原始艺术中吸取精神与形式,比如高更、毕加索或者波伊斯。与西方绘画讲求的色阶过度,以及汉族绘画淡雅清幽的敷色观念是极为不同的,藏族绘画艺术有着强烈浓艳的色彩对比。而藏族民间的石刻和洞窟艺术,把宗教和大自然完美结合,是天地之间人与神的沟通和对话。大学时代,我孤身游历了敦煌。敦煌洞窟里几千年的壁画,给我震撼,我当时默想这些千百年前的艺术工匠,怀着一种怎样的虔敬,在日复一日的孤寂中绘画,他们的生命形式和存在意义,能被确定和区分吗?
十二年前的冬天,我从成都骑行至拉萨后。差不多有半年多的时间住在拉萨,我游走在哲蚌寺、色拉寺、大昭寺这些图博特的古老寺院中观摩壁画,以及我曾居住在拉萨山顶山洞周围的石刻佛像和雕凿的六字真言。藏族艺术那种粗粝、夸张、自由的表现手法和对真理与永恒的追求精神,深深影响启发了我。 

郭珍明:90年代后期你就在北京郊区的画家村居住下来,从事当代艺术创作,并经受了中国当代艺术的多种思潮的变迁,你是唯一的藏人艺术家,六字真言最后却成为你反复寻求的生命之路?
邝老五:90年代后期,我从阿坝来到北京,我当时听说有个圆明园画家村,我找过去的时候,已经解散了,都搬通县的宋庄了。我在宋庄的画家村呆下来,直到现在。我那时对现代艺术抱着狂热的心态,我尝试现代艺术不同流派不同风格,从印象主义、野兽派、立体派,到具象绘画、超现实主义、抽象主义,我把这些风格都操练了一遍。2000年,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我思念高原的故乡,一刹那间,六字真言的声音在心底升起,仿佛不可名状的神秘启示,我要画六字真言。我从那时开始,在画布上反复探寻六字真言的书写形式与绘画造型的不断融合。在我的画面中,似有残缺的文字、佛像、经变故事和生灵万千等,隐没或显现于颜料的堆积中。在藏文逐渐消弭于现代文化的背景中,我只是拾掇起古老藏文残存的灰烬,在画布上反复涂抹而已。在探寻自身风格途程中,坚守对个体的独立认知,与所谓的时代潮流保持一定的距离。在莫名的自我感动中,自我、心灵和身体,那谜一样的投影,在画布上升起。

郭珍明:怎么理解“勒梦岭”——这次香格里拉驻留创作和展览的主题。它很神秘,似乎不可解释,仿佛心灵的一种通感和幻觉。
邝老五:“勒梦岭”是藏音汉译,我故乡嘉绒藏语的发音,嘉绒藏语意为“有光的山岗”,当然汉语字义上可以理解为“梦停留的地方”。在我童年中,曾经反复多次出现一个梦境,梦中有一个高高的山岭。我来香格里拉后,发现独克宗古城对面的五凤山,和我小时梦境中的山岭一模一样,这使我惊讶和感动。这梦中的山岭,冥冥中给我神秘启示和加持,暗喻了我的六字真言的创作形式。曾多次想象,那触手可及的山岭,我心怀敬畏,赤足走在这山岭,口中轻吟创巴仁波切的诗歌:“无人左右我的思想,我显露本我的自性”,恍惚中四周升起六字真言低沉的诵经声。

2016年9月15日于香格里拉马孔多